在过去的两三年里,我的许多女性朋友(大多50岁出头)发现自己处于一种意外的痛苦状态。她们的痛苦来源是一样的,但这对找到应对之法并没什么帮助,尽管她们都知道那一天——她们的更年期会到来。
她们的症状各不相同,令她们不胜其扰。一些人每晚好几个小时都无法睡着,并且会出现各种紊乱,而这些紊乱会一点点破坏心情、消耗精力,为人母、为人妻所需要的那种充沛的善意也在枯竭。有一位朋友忍受了持续整整一周的经血过多,出血程度严重到她甚至无法上班。另一位朋友饱受每日多达10次的潮热之苦。还有一位朋友则备受持续不断的愤怒情绪困扰,由于这种情绪的程度对她来说是不曾有过的,所以她甚至和12岁的儿子坐下来谈了谈,向他解释自己为何会感到不适——有一种东西叫做“更年期”,而她正处于其中。还有一位朋友的皮肤、指甲、喉咙、甚至是眼睛到处都感到十分干燥,就好像她正在一点点钙化一样。
然后在去年,我也开始了同样的转变。严格来说,它叫做“围绝经期”,这是女性最后一次经期前的一段生理混乱期,在此期间,女性的生殖周期开始最后的、逐渐衰退的周期。这一转变平均会持续四年,通常在女性年近50岁的时候开始。在这个年龄,卵巢中生产卵子的卵泡开始急剧减少,导致某些激素(包括雌激素和孕激素)出现不规律的飙升和下落,往常的信号系统也在失效。在此期间,女性的月经可能会较往常更多或更少。随着雌激素这种关键化学信使的水平持续下降,女性出现严重抑郁症状的风险也更高,骨质流失会加速。对于有较高阿兹海默症遗传风险的女性,首批大脑斑块被认为是在这个阶段形成的。随着身体努力留住腹部脂肪细胞产生的雌激素,女性的体重往往会迅速增加。女性的身体在这时处于一种暂时的调整期,甚至可以说是重塑期,就像是一个曾经以汽油为动力的机器试图调试到太阳能动力,努力在找寻解决之道。
我知道自己进入了围绝经期,是因为我的月经会一下子好几个月都不来,又会毫无预兆地回来。在每次月经前的数周,我会感到腹部极度不适,不适程度严重到我甚至去做了B超确认是不是有不断在增大的囊肿。有时,潮热会让我在半夜醒来,迫使我在凌晨就开始焦虑地思考残酷的人生。更令人烦恼的是记忆力的急剧恶化:每次我只要刚说完什么,转头立刻就忘了,总是在想某个词怎么说或某人的名字是什么——这个新问题实在太明显了,身边人都开始对此发表意见。有一场对话在我心头一直萦绕不去,对方是一位我仰慕的作者,年纪轻轻就辞职不干了。在一场小型派对上,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早就不干了。“更年期,”她毫不犹豫地对我说。“已经开始提笔忘字了。”

从我的朋友们近期看医生的经历来看,对于这些症状,是没有什么简单直接的办法的。当一个朋友提到自己每晚都会因为潮热醒来时,她的妇科医生表现得仿佛这件事不值一提。我有一位同事想寻求缓解潮热的方法,于是医生给她开了蜂花粉提取物。她按时服用了,却毫无功效。另一位朋友对性欲下降、阴道干燥表达了担忧,能看出来她的妇科医生对讨论这两个问题感到不适。(“我想说,你不是阴道大夫吗?”她跟我说。“我用那玩意进行性生活的!”)
她们的医生的反应让我开始考虑进行一项思想实验,这项实验不怎么原创,却十分惊人。想象一下,男性人口的一大部分开始晚上走在街上,浑身汗津津的,而他们已经忍受这一问题好多年了。想象一下,这些男性走路跌跌撞撞地去上班,疲惫不堪,没精打采的,开会时总是一把脱下外套或帽衫,并且为了在能窗户边大口呼吸空气而离座。想象一下,这些男性中的许多人突然觉得性生活很痛苦,突然发现自己很容易尿路感染,阴茎变得干燥、易激,甚至会出现医生所说的“萎缩”。想象一下,他们中许多人的医生在如何应对相关症状方面鲜少、或根本没有接受过相关培训,并且当此类话题出现时,有时候医生还会让病人放宽心,称这一过程的出现很自然,仿佛这么说就足以给人慰藉。
现在,想象一下针对这些症状已经有了治疗方法,而医生往往没有留意。这一情境似乎不太可能出现,但对女性的更年期照护来说,这却是准确得令人沮丧的情况。确实是存在治疗方法的,而且并不难找,它被称为“更年期激素疗法”。该疗法能减轻潮热、睡眠紊乱的症状,并且可能减缓抑郁和关节疼痛。它能减少糖尿病的风险,让女性避免患上骨质疏松症。它还有助于预防和治疗更年期泌尿生殖系统综合征及一系列症状,包括尿路感染和性生活疼痛,这些症状影响着近半数绝经后女性。
更年期激素疗法在美国一度是医生最常采纳的疗法。在1990年代末,每年有约1500万女性会被开具这一处方。但在2002年,一项研究设计存在缺陷的研究发现激素疗法与各个年龄段女性健康风险升高存在关联。恐慌开始出现,在一年之间,该疗法的处方数量迅速下降。诚然,正如许多人们服用以减轻严重不适的药物一样,激素疗法是存在风险的,但自2002年以来,有数十个研究都提供了保证,即对60岁以下、受到潮热困扰的健康女性来说,服用激素药物的益处大于风险。然而,该疗法的名声不复从前,其后果也影响深远。光是想一想在过去20年里,那些没有必要经历忍受的、有损尊严的时刻有多少:令人丢脸地去卫生间的次数、宝贵的睡眠时间的损失、似乎再也无法得到的升职、晨间换下的那些被汗浸透的床单,以及在许多女性生活中,像黑色帘幕一般的抑郁症。
近85%女性会经历更年期症状。匹兹堡大学研究更年期的精神病学教授瑞贝卡·萨斯顿认为,更年期女性普遍都没有得到应有的治疗——她认为这一疏漏是医学最大的盲点之一。“这意味着我们对女性的受难在文化上有着极高的容忍度,”萨斯顿说。“被认为不重要。”
即便是女性可用的最佳选择——激素疗法的历史,也反映出医学文化在跟上科学脚步方面面临的挑战。它还意味着错失了一个提升女性生活质量的机会。

每个女性都有权利——实际上是责任——去抵抗在她中年时期降临的化学阉割,”妇科医生罗伯特·威尔逊在1966年写道。1942年,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了首款激素治疗药物,但威尔逊的畅销书《青春永驻》(Feminine Forever)可被视为某种历史性里程碑——女性与激素治疗间问题重重的关系的开始。由于将性愉悦列为女性的优先事项,这本书在当时颇为大胆。但它也以为男性欲望服务的视角呈现出了对日益衰老的女性身体和不断下降的激素的直白鄙弃:服用激素药物的女性在性方面“更为大方”,并且容易“相处”。她们甚至更加不会出轨。在这本书出版不到十年,一种从怀孕母马尿液中提取出的结合性雌激素“普立马”成为了美国医生开药方数量排名第五的激素药。(几十年后,威尔逊被曝出收受了销售普立马的那家制药公司的资助。)
1975年,令人担忧的研究结果抑制了这款药的普及。服用雌激素的更年期女性患子宫内膜癌的风险显著增加。医生对相关药的开方量下降,但研究人员迅速意识到,他们基本上可以通过开出孕激素来消除这种风险。孕激素是一种可以抑制子宫内膜细胞增长的激素。服用激素的女性人数再次开始增长,并且在接下来的20年持续增加,尤其是在这段时间里,有越来越多的医生认为孕激素有助于女性避免心血管疾病。更年期来临前,女性心脏健康普遍优于男性,而在之后,女性患心血管疾病的风险会迅速飙升至同年龄段男性的同等水平。1991年,一项针对4.8万绝经后护士的观察性研究发现,那些服用激素的女性患心脏病的风险比没有服用激素的女性低50%。同年,一个咨询委员会建议FDA将“几乎所有”更年期女性作为激素治疗适用对象。“我在刚入行的时候有一张幻灯片说应该往水里加雌激素,”哈佛医学院研究更年期和情绪障碍的精神病学教授哈丁·乔夫说。“我们当时觉得这就跟氟化物一样。”
针对激素的女权主义观点则各不相同。一些人将其视为女性掌控自己身体的方式;另有人将其视为针对一个自然过程没有必要的医疗手段,认为这是意在让女性可以进行性生活、并保持传统意义上的吸引力的多余产品。对许多人来说,问题在于其安全性:激素疗法在1960年代就在没有经过充分研究的情况下被大肆推销给女性,并且许多女性健康倡导人士认为历史在重演。支持该疗法健康益处的研究属于观察性研究,这意味着研究对象并未被随机分配药物或安慰剂。这就很难明确到底是更为健康的女性在选择激素,还是激素让女性变得更加健康。在女权主义国会议员帕特丽夏·施罗德的支持下,女性健康倡导人士呼吁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进行一项长期的随机对照试验,以一劳永逸地明确激素能否提升女性的心血管健康。
1991年,国家卫生研究院首位女性院长伯纳丁·希利启动了妇女健康倡议(WHI),这一研究至今仍是历史上仅以女性为对象的最大的随机对照临床试验。该试验对16万绝经女性的健康结果进行了研究,对其中一些对象的研究超过15年。该研究仅激素试验这一方面的花费最终就将达到2600万美元。激素试验当时预计将持续八年,但2002年6月,有传言说该试验的一个部分被提早叫停,其中包括女性得到雌激素和黄体制剂的组合治疗(黄体制剂为一种合成的孕激素)。曾对激素有益于心脏健康寄予厚望的生殖内分泌学家纳内特·桑托罗告诉我,她当时过于急于知道这项试验被叫停的原因,以至于几乎夜不能寐。“我总是在晚上把我丈夫弄醒,然后问他‘你怎么看?’”她回忆道。然而,作为一名验光师的丈夫基本没法给出什么有帮助的见解。
桑托罗无需等待太久。7月9日,WHI的指导委员会在华盛顿的全国新闻记者俱乐部召开了一场大型新闻发布会,以宣布这场研究被叫停的原因及其发现,这是在相关研究结果被公开、可以为医生阅读和解读的一周之前。WHI的代理主任、流行病学家杰奎斯·罗索乌告诉齐聚一堂的媒体,这项研究既发现了激素疗法的不良作用,也发现了其益处,但表示“不良作用大于益处,不良作用的数量也更多”。罗索乌说,这场试验没有像许多人希望的那样,发现服用激素可以防止女性患上心脏病,反而发现激素疗法对导致心血管事件、中风和血栓的风险出现幅度不大但具有统计学意义的增加——还会增加乳腺癌风险。他将乳腺癌风险描述为“非常小”,更准确说是对一位女性来说“每年不到千分之一”。
之后发生的是对未来数十年都造成了严重影响的一场误会。在接下来的几周里,研究人员和新闻主播向大众展示该数据的方式引发了一阵恐慌。在《今日秀》上,安·柯莉采访了流行病学家西尔维娅·瓦瑟泰尔-斯穆尔,她当时是WHI的首席研究员之一。“是什么让这场研究在伦理上无法进行下去?”柯莉问她。瓦瑟泰尔-斯穆尔回道,“安全起见,我们发现存在乳腺癌的过多风险。”柯莉快速说出一串令人震惊的数字:“非常确切地说,你们实际上发现心脏病的风险增加了29%。中风风险增加41%。血栓风险增加一倍。浸润性乳腺癌风险增加了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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